第八百四十二章 铁骨铸海无万世,纲常重论有新天 (第2/2页)
“免礼,坐下说话。”朱翊钧没有为难宋善用的想法,宋善用的确是个罪臣,但朱翊钧给他升了官,循吏还是太少,不够用。
宋善用坐下之后,犹豫再三,显得非常挣扎,就像是过去十八年,在贪还是不贪之间挣扎,在妥协还是不妥协之间挣扎,他最后还是俯首说道:“陛下,臣斗胆,这丁亥学制浩浩荡荡,但是臣恐怕这丁亥学制,有头无尾,无法善始善终。”
“这丁亥学制还是太贵了,数以亿两白银的投入,要维持也要数以千万两白银,朝廷恐怕很难负担。”
讲实话,比讲假话要难得多,什么时候都是如此,三分钟已经很厉害了,就是睁着眼说瞎话,宋善用没有睁着眼说瞎话,而是选择了实话实说,贵是他看到的问题。
宋善用很担心,害怕这是大明皇帝的好大喜功,毕竟皇帝总是活在一个周围所有人共同努力,营造的谎言世界里。
朱翊钧坐直了身子,点头说道:“朕知道,九龙大学堂,每一期都要六百万银投入,历时四年,这各地师范学堂,哪怕是有势要豪右捐赠,一年也要三百二十万银,这加起来就快一千万银了。”
“朝廷去年岁收也就4100万银,九边军饷加上京营、水师,要用掉1200万银,这一个学制,一年要千万银,甚至更多持续投入数十年,现在朝廷还在修驰道,对朝廷而言,是一笔十分沉重的负担。”
“幸好,现在大明真的有了金山银山铜山铁山,倭国的银山、金池的金山、吕宋的铜山,大铁岭的铁山,能够撑得住朕的胡作非为。”
“陛下…圣明。”宋善用这句圣明,不走心,有些犹豫。
因为宋善用还有一句实话,他知道自己不该讲,所以没讲。
朱翊钧露出了一抹笑意,他知道宋善用为何犹豫,大明臣子们都对丁亥学制歌功颂德,是仁,是善,是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,唯独没人敢讲,这丁亥学制,挖的是帝制的最大根基。
你搞普及教育,开启民智,万民开智,你皇帝还想坐稳皇帝?
自古以来皇帝要的就是长治久安,是万世不移,只有把教育完全垄断在少数人的手里,大家一起分赃,才能做到长长久久,皇帝和少数的读书人一起维持稳态的秩序,直到总崩溃。
万民开智的结果,就是造成结构性的政治危机,专制、独权会被广泛反对,最后形成社会共识,普及教育会为制度的变革,提供了思想土壤和人才储备。
“陛下…”宋善用被皇帝笑的有些头皮发麻,他觉得陛下已经看穿了他没有说出口的实话。
朱翊钧想了想说道:“果然,宋先生不被大名府势要豪右所喜,其实就是心里藏不住事儿,你这话没说完,朕也清楚,但治儿背朝代歌,黄虞夏商周,春秋战国秦;两汉三国晋,晋后南北分;隋唐五代宋,元明传今日。”
“从没有万世不移,宋先生有闲暇时间,可以读一读阶级论的第三卷。”
宋善用显然没读过第三卷斗争卷,里面把这些都说的非常清楚了。
“臣遵旨。”宋善用长松了一口气,他就是个教书匠,他就是担心陛下不清楚这些,被身边人所蒙蔽,反应过来又要翻烧饼罢了,对于帝国的命运,也用不着他去远谋。
既然陛下知道丁亥学制刨的是皇权的根儿,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,陛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。
朱翊钧和宋善用谈了很久,主要是京师师范学堂的一些问题,比如是否还要教授传统儒学,这一点朱翊钧仍然认可儒家的学问,但诸子百家也要教,理工科类也要教,而且理工科是主要科目,学生的遴选也是要考算学。
有些算学题是逻辑题,考察的是学子的逻辑。
宋善用从皇帝这里找到了确定性,这丁亥学制既不是好大喜功,也不是心血来潮的轻举妄动,而是把一切代价都考虑清楚的谋而后定,这就是宋善用面圣的主要目的。
而皇帝,也从宋善用身上,找到了确定性,这是个肯说实话,而且很能干的循吏,丁亥学制涉及到了大明未来数十年的政治走向,马虎不得,而师范学堂学子要奔赴各地培养更多的教书先生。
宋善用这里烂一点,大明就得烂一片。
“臣告退。”宋善用再拜离开了通和宫的御书房,有陛下撑腰,他可以放心办事了。
朱翊钧在六月十七日这天,集中召见了各国的使臣。
这些使者里有一个比较尴尬的人,那就是朝鲜使者李后白,他跟尹根寿,同为朝鲜常驻大明的使者,尹根寿被朝鲜废王李昖杀害在了成均馆,李昖认为大明皇帝给的屈辱是使者之过。
朝鲜国除,李后白的身份变得尴尬了起来。
“李后白,你的意思是,要朝鲜复国?”朱翊钧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后白,看着御案上李后白的奏疏,面沉如水的问道。
李昖死了,但朝鲜李氏宗亲还没死绝,理论上,存在复国的选项。
沈鲤大惊失色,这和说好的完全不同,这李后白居然换掉了呈送陛下的奏疏!
“陛下,臣惶恐请命,天兵神威,倭患已退,恳请陛下怜悯,复设藩篱,废王李昖罪孽滔天,死不足惜,可大明亦有祖宗成法,朝鲜是不征之国。”李后白再拜,惶恐不安的大声说道。
朱翊钧翻动着手中的奏疏,平静的问道:“李后白,你要拿朕的祖宗压朕吗?”
“臣不敢!”李后白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儿,但他还是颤颤巍巍的说道:“陛下,朝鲜视大明为父母之邦,今日倭患已消,大仇已报,朝鲜多山少田颇为贫瘠,既没有金山更没有银山,甚至连煤都掩埋极深。”
“朝鲜对于大明而言,不过鸡肋之物,还请陛下准许朝鲜复国!”
壬辰倭乱之后,大明从朝鲜撤军,也是找遍了朝鲜,发现银矿枯竭后,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撤离了朝鲜。
朝鲜没有银矿,倭国有。
“朕看明白了,你要做忠臣。”朱翊钧又看了一遍奏疏,确信了李后白的目的,他上奏面圣,就是在找死,他要殉国。
历朝历代,都不缺少国灭殉国的士大夫,李后白的行为,背后是君君臣臣纲常伦理、是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的阐释、是对自身社会角色总崩溃的本能抗拒。
“臣罪该万死。”沈鲤见陛下生气,赶忙出班,跪在地上请罪。
明明李后白之前表现的非常配合,今天文华殿上应该上演的场景是李后白上奏,请皇帝陛下对朝鲜进行全面郡县化,奏疏都是礼部帮李后白拟的,李后白呈送的奏疏,却不是礼部写的那本。
这显然是礼部的失职。
“大宗伯免礼,把礼部的奏疏拿来吧。”朱翊钧满脸笑意的说道:“大宗伯何错之久,他诚心求死,只不过这样死,看起来更加悲壮,可以青史留名罢了。”
朱翊钧想起一个人来,来自国阿总督府的使者鲁伊·德,得知马六甲城破的消息后,自杀在了四夷馆,朱翊钧还下旨官葬了鲁伊·德,甚至还让刘吉到泰西,专门了解了下鲁伊·德的生平,补全了墓志铭。
朱翊钧看了眼中书舍人的方向,看到中书舍人已经入厕去了,朱批了礼部的奏疏,对着李后白说道:“你看,只要这文华殿上的人不说,你还是请命郡县朝鲜的最后使者。”
李后白惊骇的看着皇帝陛下,他完全没料到,皇帝在这文华殿居然如此的无耻!
朱翊钧看李后白如此震惊,才继续说道:“你讲讲道理好不好?”
“倭寇入寇朝鲜的事儿,大明收到了消息,提前三个月就告诉了倭国异动,你那个国王李昖,你们文武两班、大臣们在做什么?一个月,倭寇打到平壤就用了一个月!”
“朝鲜号称二十万军兵,连一个月都没撑住,朝鲜之前九百万丁口,凌部堂在朝鲜做了个简单的黄册,统计了下,你知道现在还有多少吗?430万丁口,连一半都不到,战乱、瘟疫、饥荒肆虐,触目惊心,尸横遍野。”
“得亏李如松出发的早一点,要不然大明军干涉,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,如果平壤义州在朝鲜君臣手中沦陷,大明军就要发动登陆作战,难度可想而知。”
“是李昖辜负了万民,而后万民抛弃了朝鲜王室的统治。”
“朕的大明军打了整整两年,才把倭寇赶出了朝鲜,那些山城,是大明军兵流血牺牲换来的,若不是大明重甲多,火炮多,这些山城,大明得死多少人?”
“你讲祖宗之法,朕认,但是朕也要考虑当下,朕也要给朕的万民交代。”
李后白没想到陛下话锋一转,开始讲起了道理,他心中升起了一些希望,但听到陛下的话,他明白,圣意已决,大明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,流血牺牲,赶走了倭寇,梳理了朝鲜的生产关系,新的秩序正在建立,大明无论如何不会放弃。
要不然皇帝怎么对辅臣、廷臣、大臣、地方大员、万民交代?
而且朝鲜没有普遍的抵抗,绝大多数朝鲜人,欢天喜地的加入了大明籍,成为了大明人,也就是侯于赵提出的一个大明、皆为王臣。
“那能不能找个朝鲜宗室,继承王位?臣愿肝脑涂地。”李后白退而求其次,希望可以落得如同琉球一样的下场。
“不行,朝鲜是大明的郡县之地,行恶者必须惩罚!现在朝鲜是朕的了,是大明的,当然不能当蛮夷对待。”
“你的命不值钱,你要死就死,现在就撞死在这文华殿的柱子上,朕不在乎这点骂名。”朱翊钧一摆手,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青史评价。
朝鲜又不是倭国,这可是大明东北方向的门户,行恶者必须惩罚,赏罚不明,就是天下失序。
朱翊钧等了会儿,见李后白没有动作,便问道:“你死不死?不死就走,朕允许你回朝鲜看看,甚至允许你纠集朋党复国,朕倒是要看看,朝鲜人跟你,还是跟着大明。”
“你要做黎利,没问题,尽管去做!”
李后白看了眼柱子,最终磕了个头说道:“臣告退。”
赵梦佑看着李后白的背影,面色不善,他可不是什么善茬,他是不会让李后白回去的,有些脏活,就得有人去做。
黎利当年趁着大明腾不出手来,带着安南国人造反,大明最终丢了安南,时至今日没有收复。
“陛下。”张居正站了出来,有些忧虑的说道。
朱翊钧笑着说道:“先生勿虑,他既不会自杀,他要是殉国,不会到文华殿上这本奏疏了,他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死,才让朕杀了他。”
“他也不会离开大明回朝鲜去,他舍不得。”